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棺材都買好啦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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棺材都買好啦!

元小萌的身子突然不好了。起先是困倦身重起不來床,連胃口小了不少。過了幾日,吃什麽吐什麽,後來就算不吃也止不住地哇哇吐酸水。幾番折騰下來,人瘦的沒形,白日裏也昏沈,虛弱地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。

這事還沒等黑蜜去稟告,嵇暮幽便已經探知,且請了德高望重的老太醫來看。老太醫一撩胡子,號脈問診,卻直道怪哉,自是沒看出是什麽病癥。若是他一個人診不出來還能說是他自身能力有限,可嵇暮幽將太醫院輪番請了個遍,竟都搖頭嘆氣,說是無解。

嵇暮幽本以為這不過是偶感風寒,哪知太醫也束手無策,終於意識到了嚴重性。眼看著元小萌臉頰日漸凹陷,他隱隱著急,竟也兜不住淡定做派,事無巨細一連書了幾封信給鳳闕。

可醫者講究望聞問切,僅憑寥寥幾字鳳闕也不敢妄下推斷,於是只回了個能吊住性命的金貴方子,指望著元小萌存著一口氣挨到他回京那日。好在嵇暮幽私下有幾間藥鋪產業,只要不若游絲草那般的稀缺,他都信手拈來。

幾味名貴藥材浸泡一個時辰,文火煎三遍才能熬出一碗湯水,濾完渣堪堪只有一盅。元小萌早晚皆得服藥,漱晴齋廊前的爐子便沒日沒夜地燒著,日子久了整個院子都似浸在藥罐裏,連嵇暮幽身上都縈著一股化不開的中藥味兒。不過鳳闕這劑藥確實厲害,元小萌病情再沒加重,神思還可清明半日,算是萬幸。

轉眼年下,正月休沐,嵇暮幽卻依舊忙碌,常到深夜仍在外奔波。十五那日宮中設元宵喜宴,嵇暮幽滿身風霜趕早騎馬歸京,本打算焚香沐浴後入宮赴宴,卻鬼使神差地踱到了漱晴齋。

廊前看火的小廝抱著蒲扇打著瞌睡,嵇暮幽走過帶起的冷風撲了他一身,他只是揉揉眼睛,咂咂嘴,抱緊了胳膊,換了個方位。嵇暮幽沒計較,甚至不自覺放輕了腳步。

嵇暮幽雖一向行事散漫,但治理府邸卻講求秩序與威嚴,若有失職的仆從皆按家法處置,絕沒有這樣寬宏體諒的時候。今日對當值昏睡的小廝網開一面,並非他轉了性子,只是不想為人知曉他連補覺都舍棄了便巴巴兒的趕來看望元小萌。

屋子裏靜悄悄的,看來黑蜜已經去了鋪子,嵇暮幽行事大膽起來,扯了大氅隨手丟在椅子上,便往臥房走去。高山流水的屏風元小萌很是喜歡,楞是從北極閣帶來了漱晴齋,如今也端端地放在他臥室前頭,聊聊隔住了嵇暮幽探尋的目光。

視線攀過陡峭山峰,嵇暮幽看見床榻上隆起的一小團正均勻地一起一伏,驀然一陣安心,嗜血後肅殺的氣息須臾散盡。他腳步輕緩,走得更近了些,突然床上那團人形扭了扭身子,哼哼唧唧嘟噥著要喝水。

嵇暮幽可從沒被人使喚過,欲要一口回絕,卻聽出元小萌聲音嘶啞,想必也是渴壞了。他堂堂王爺,得有憐憫之心,怎麽能與一個糊塗的病秧子計較呢,繞到桌前倒了杯熱水,遞到床邊。

手伸了半晌,床上的人卻沒半點動靜。

這可怪不得元小萌,他雖然早就醒了,但一直以為在床邊探頭探腦的是黑蜜,不然給他九條命他也不敢指揮靖王殿下端茶倒水。且他被黑蜜照顧慣了,還在巴巴兒等著黑蜜扶他起身呢。直到一只精壯的胳膊從他的脖頸下穿過,一把抱住他的肩膀將他整個人扶坐起來,他才憑著肢體的記憶清楚的意識到——這個人是嵇暮幽!

困倦就此清空,元小萌倏而睜大雙眼,正對上嵇暮幽無喜無悲的寡淡表情。他略略擡手,將折邊的杯盞輕輕抵在元小萌泛白的唇畔。溫潤瓷器托起的水汽在嬌小的鼻尖凝結,酥麻的感觸讓元小萌有一瞬間的恍惚。

在重州的時候,他與嵇暮幽有過比今日親密更甚的舉動,可那是逢場做戲,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。但今日一室之內,唯有二人,他深知此行越矩,難免遲疑。

若說元小萌不笑的時候與長寧公子有五分相似,那他此刻不經意間流露的失神表情,便是又添了三分的神似。嵇暮幽心裏一緊,不免思及故人,片刻之後才在乍起的鳥啼中醒悟過來。看清眼前這張嫩生生的臉。莫名有些煩躁,他徑直捏住元小萌的下顎,潦草將水盡數倒進略微張開的唇瓣裏。

這一下猝不及防,元小萌吞咽不及,灌進氣管的水誘發了劇烈的咳嗽,他努力擡起袖口擦拭唇畔噴湧的液體,可仍防不住幽藍的床單泅出一片水漬。一抹冬日清晨的暖陽恰好在此時落在他消瘦的背脊,脖頸後微微凸起的骨節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白玉蘭,正迎著寒風瑟瑟顫抖。

嵇暮幽的腳步在高亢的咳嗽聲中顯得格外倉促,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急於離開,也不知道自己胸腔裏那顆兀自鼓動的心到底是為了誰。

不過嵇暮幽想不明白的事,元小萌倒是有一番自己的見解——自己胡亂使喚王爺,王爺生氣了!但王爺生氣歸生氣,名貴藥材還是源源不斷送到漱晴齋,廊前的爐火也一刻不曾斷,實乃罕哉。後來元小萌一琢磨,心想沒準自己活不長了,所以嵇暮幽才不在這些事上與自己計較,還想著給自己安度餘生。

人一喪氣,身體就像沒上發條一樣跟著洩勁。那之後元小萌暈了兩日滴水不進,有氣進沒氣出,直挺挺躺在床上和死了沒兩樣,連太醫來看了都說恐怕不行了。黑蜜嚇壞了,跟著哭了兩日,第三日破曉終於定下心神,趕早去北城備下了壽材。

等黑蜜托了小工吭哧吭哧將一大口杉木棺材拖進院子,一擡頭卻看見元小萌正歪在廊前的爐子旁邊烘手邊曬太陽。黑蜜見他瞇起眼睛朝自己招手,神態氣色都不似將死之人,鼻子忍不住發酸。

小工們起先不知道這棺材就是為門口這癱子準備的,還在問棺材運到哪間屋,聽黑蜜說用不上了,才驚覺這瘦脫了形的癱子是赫蘭奴口裏要死的好哥哥,生怕白出一趟工,指著元小萌就說那是回光返照,撐不了幾天了。

黑蜜嫌他們說話晦氣,面色一冷,連著呸了好幾口,怕這些個憨貨出去了還說不吉利的話,便自討腰包買了這口棺材,又給他們一筆工錢,讓拖到外面給燒了。幾個小工得了錢也不好說什麽,將棺材覆用麻繩捆好擡了出去。

支開這些小工,黑蜜才終於一撇嘴,一埋頭紮進元小萌懷裏,委屈的眼淚吧嗒吧嗒就往下掉。元小萌暈了兩日哪還有什麽力氣,被他一撞兩人囫圇跌在地上,也沒力氣起身,索性就著這個姿勢,抱住這個小家夥。

“我還以為你死了!我去北城買壽材,別人問我給誰買的,我竟都不知道你算我的什麽……我看有紮的紙娃娃,大紅臉蛋嚇壞我了,可我知道你稀罕女人,還想著給你買個燒過去,也算了了你的心願……那棺材,我,我本來想買最好的,可是他們說金絲楠木的你不配!”黑蜜哭起來鼻音很重,委屈勁兒大,碎碎念著去北城買壽材的事。

元小萌聽著心裏很是感動,能遇見這麽一個情真意切的少年,是他的福氣。

黑蜜哭了一通,捏了捏元小萌的胳膊,真就瘦成了一把骨頭,一只手就抓的過來,楞楞念叨:“明明太醫都說你不行了,你怎麽又好了啊?”

“那你可得謝謝我啊!”千歌抱著包袱踏進院來。他早上來給元小萌送餵過一次藥,只一劑下去元小萌便蘇醒過來。剛剛他收拾了些衣物,順道去了姬管家那處,以看顧元小萌為由,打算搬過來一起同住。“我是平蘭人,略懂些粗淺醫術。我看之前都是太醫給小萌治療,也輪不上我插手,便沒在意。但我也留意了些許癥狀,與我們那處一種病極為相似,心裏始終放心不下,還是托老鄉從山裏帶了些草藥來。今日一早我聽說你去北城拉棺材了,心想恐怕不好,坐不住,便擅自跑來了。”

“平蘭?”黑蜜記得那是熹國的藥都,傳言那裏隨處可見的野草都可能是救命藥材,不過他卻奇怪,來府裏這麽久,他從來沒聽千歌說起過他是平蘭人,“你通醫理,怎麽從來沒聽你說過啊。”

“我只是自小和阿娘上山采藥才懂些皮毛,說不上精通,怎麽敢隨意賣弄啊。”千歌別過身,將一小撮藥末倒進茶碗裏,搖勻了遞到元小萌手邊,“再說,我這些都是民間土法子,用的是不入流的藥草,哪兒能和太醫們開的那些比呢。再者我聽聞王爺找了神醫都沒法子,我也沒十足把握啊。但我看今天小萌喝了有用,便放下心來。”

黑蜜看千歌熱情熟絡不似從前,將信將疑,但看元小萌喝了之後確實有效便沒再多說什麽。

一段時間後,元小萌雖然體虛氣弱,但精神極佳,腦子裏又有了千奇百怪的想法。當時女子多以鮮花簪發,所簪花色受時序限制,但他總想著造出不朽花,讓發間“花開不敗”。眼看到了薔薇花期,他便讓黑蜜每日去花房采上一捧,暗自搗鼓起來。薔薇多刺,元小萌饒是小心註意,一雙手還是被劃了許多細小口子。

這日黑蜜一如往常先去花房剪幾支薔薇,卻無功而返,聽花房小廝說前一日下午都給沈香攬了去。元小萌心道這是沈香給自己使絆子,懶得計較,轉頭就變了主意要去鋪子裏逛逛。二人收拾妥當剛要出門,便看見沈香抱著一大盆薔薇氣喘籲籲地杵在門口。

這盆白薔薇是沈香挑了好久又悉心修剪過才送來的。拙劣的討好不為別的,就是為了親近元小萌。

他本來不屑自貶身份,但眼看千歌倚著元小萌越來越張狂,他也愈發坐不住。本想借著管家打壓一番,哪曾想元小萌如今盛寵在握,連姬管家都得禮讓三分,自是不願替他出頭。他是公子堆裏廝殺過來的,形勢看得分明,知道鬥不過,索性服軟,哪怕跟在元小萌身後分杯羹喝,也比現在終日獨守空房的好。

只是當時他萬萬沒想到,就是這盆花,徹底斷送了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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